這一切,得從康熙60年(1721)朱一貴事件的善後開始說起。當年閩浙總督覺羅滿保為了防止反抗勢力窩藏山區,規劃在離山十里之處劃定界線,沿線興建五、六尺高的土牆並挖掘壕溝。凡是落在這條界線以外(亦即離山十里之內),所有居民一律驅逐、房舍一律拆毀、田園一律廢棄。越過這條界線的人視同盜賊。不過,隨軍來臺鎮壓朱一貴事件的幕僚藍鼎元指出,這樣的構想不切實際。一方面,推動如此浩大的工程,經費從哪裡來?另一方面,驅逐人民,使他們餐風宿露、生計陷入絕境,難道不會引發民變嗎?果然,翌年(1722)官府只能象徵性地在五十幾個地點立石為界。但是,區區五十幾塊石碑怎麼可能擋得住漢人拓墾的壓力?別說擋不住,許多石碑還被偷拔起來扔進水溝裡。到了雍正年間(1723–1735),漢人與界外「生番」(後來演變為山地原住民與平地原住民)的摩擦愈來愈嚴重,「生番殺人」事件頻傳。從原住民的立場來看,這其實是對於入侵傳統領域的漢人展開反擊。
乾隆9年(1744),福建布政使高山來臺勘查。他不僅注意到漢人越界私墾(非法開墾)、與界外「生番」發生衝突;還注意到界內「熟番」(後來演變為平埔族群)因土地大幅流失,逐漸往界外的沿山平埔遷移。於是他向皇帝提案:順勢將「熟番」安頓於界外平埔,間隔於漢人與「生番」之間,阻絕兩者往來,便可避免衝突。另一方面,由於正規軍的員額有限,難以兼顧每個「生番」出入隘口。高山的對策是:「以官治番,不若以番治番。」亦即,將「熟番」安頓於界外平埔後,正好利用其人力把守隘口。高山的提案於翌年(1745)獲准。柯志明稱此為「三層式族群空間體制」,簡稱「三層制」。
若要落實三層制,就得先釐清原本游移不定的邊界。然而,勘界工作直到乾隆12年(1747)仍遲遲沒有結果。閩浙總督喀爾吉善為此感到不悅,指責臺灣官員總是「虛應故事」。在他的催促之下,三個月後,臺灣官員便回報勘界工作完成了。喀爾吉善仔細檢查屬下交上來的報告,發現有些地方說是不需要更改界址、有些地方說是不需要立界、有些地方說是太偏僻了無法勘查,根本沒有徹底釐清界線,果然還是「虛應故事」。他推翻這次草率的勘界結果,換人重新勘界。三年之後(1750),他們總算完成定界,是為紅線。基本上,紅線仍然沿襲過去的界碑,僅略做調整。甚至,幅員遼闊的淡水廳(參考圖七)僅由12處界碑增加為18處界碑,根本難以連成一條線。我們應當瞭解,政務官推動改革,但辦事官僚能拖則拖、因循苟且,這是古今皆然的事情。
繼任的閩浙總督楊應琚雖然沒有明說喀爾吉善也是「虛應故事」,但是頗有微詞。他批評彰化縣的界址僅依據路徑、石碑、淺溝為界,但是路徑漂移不定、石碑遭到埋沒、淺溝遭到填塞,以致於漢人越界私墾仍然層出不窮。他主張界線必須要有「一望可知」的明確地形為憑。乾隆23年(1758),楊應琚奏請重新勘界,並且搭配硬體工程。凡是缺乏明確地形的地方,沿線挖掘深溝、挖出來的土方堆積成高大土牛。乾隆皇帝裁示:就這麼辦吧。於是,界址不確實的淡水廳與彰化縣重新展開劃界工程。
乾隆24年(1759),楊廷璋繼任閩浙總督,又調整了界線。翌年(1760),淡水廳與彰化縣的新界定案,是為藍線。藍線不僅搭配土牛溝這樣的硬體設施(二十年後鳳山縣的紅線也仿效藍線建造土牛溝),更重要的是,楊廷璋建立配套制度,使高山策劃的三層制得以落實。楊廷璋明確規定:新界(藍線)以外的沿山平埔全部保留給「熟番」,永遠不許漢人以各種名義代為耕種。同時,沿山設立多處隘寮,派遣「熟番」把守。為了讓把守隘寮的「熟番」沒有後顧之憂,楊廷璋再把彰化縣新、舊界之間(紅、藍線之間)的土地撥給「熟番」收租,作為把守隘寮的口糧。
故事說到這裡,似乎已經很圓滿了。如果你真的這樣以為,那就太小看漢人的能動性。事實上,土牛溝依然擋不住漢人越界私墾的腳步!反倒是,清政府將自己的權力限縮在界內,導致界外的權力真空地帶發展出私人武裝集團。乾隆48年(1782),漢人為了爭奪界外土地而發生嚴重的械鬥、殺人案件。臺灣道(當時臺灣最高階官員)楊廷樺為此遭到降職處分。閩浙總督富勒渾意識到界外勢力對政權具有威脅性,奏請讓熟悉臺灣的楊廷樺留下來幫忙清查界外土地,戴罪立功。為了使界外田園納入國家治理,楊廷樺於乾隆49年(1783)擬定一條新界,將多數界外田園劃進界內,這就是紫線。楊廷樺為了贖罪,處理界外私墾的態度相當嚴厲。界外田園若不是充公,就是比照紅、藍線之間的辦法,撥給「熟番」收租。如此一來,楊廷樺的提案與民間期待有巨大落差。漢人透過關係與錢財關說各級官員,試圖變更楊廷樺的提案。結果,紫線拖延至乾隆51年底(1787年初)仍然無法定案。就在此時,清政府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:界外武裝集團發動造反,這就是前文提到的林爽文事件。
林爽文事件平息後,乾隆皇帝有感於「熟番」協助官兵「尚為得力」,有意招募「熟番」入伍。不過,統率官兵擊敗叛軍的福康安回奏:正規軍的員額是固定的,沒有額外經費擴充。他提議將「熟番」組織為「屯」(民兵團),將界外尚未開墾的平埔撥給他們自耕,並免除土地稅。如此,就可以維持一支四、五千人的武力,又不必供應糧餉。乾隆皇帝相當滿意這樣的安排。於是,清政府再次丈量並分配界外土地,以安頓「熟番」民兵團,最終於乾隆55年(1790)釐定新的界線,是為綠線。綠線幾乎將臺灣西部的可耕平地都劃進界內(埔里盆地除外)。此時清政府已放棄以「熟番」阻隔漢人與「生番」的三層制,轉而透過保護地權與租稅優惠維持「熟番」民兵團,藉以牽制漢人。從此,臺灣的族群分布又回到兩層:界內為漢人與「熟番」,界外為「生番」。後來「理番同知」鄧傳安講得很明白:
界內番,或在平地、或在近山,皆熟番也;界外番,或歸化、或未歸化,皆生番也。
節錄自:《十八世紀末御製臺灣原漢界址圖解讀》。臺南: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;臺北:南天書局。
原文出處 葉高華