讀了傅大為最新的文章〈一封反反戰朋友的好意來信──反戰 vs. 反侵略的癥結問題〉，我深深覺得，這是知識與道德的雙重墮落。
或者用白話文說：這是笨，以及壞。
老實說，我很難過必須這樣說我的老師，雖然他可能已經不記得我這個不重要的學生。但這不會改變他曾在我大學時深深啟發過我。然而，今天的這篇文章，恐怕會是我最後一次稱他為老師了。
全篇立論，基本上以1960年代（產自美國的）反美論為基礎。每一段文字，都有不忍卒睹的偏誤論證，都讓人懷疑這位教授是不是很久沒有讀書了。更可怕的，是文章最末所謂「反戰者的保台三階段」構想。那是就算我退一萬步，同意他的反美論前提，也無法忽視其荒謬性的論點。
我們依照他的思路，逐階段來看。首先是第一階段，傅大為說：
這一階段可以摘要成三點：
1.不要再跟隨美國挑釁中國
2.要國軍保衛台灣，但不要再買新武器了
3.採取等距外交的立場
前面說過，我不挑戰他的反美論前提，我們純就第二點和第三點的合理性來探討。第二點說「需要國軍做好保家衛國的義務」，但不要買新武器。這點我想就教於科技史學者傅大為教授：如果我國國軍無法擁有與中國對等的武器，又該當如何「做好保家衛國的義務」？有一種對科技史學者常見的批評，是認為你們只是以批判的「態度」來取代「知識」，並不真正瞭解科技細節。我無意否認你所有學術成果，但是你對軍事科技的無知，正好坐實了這種批評。
現代軍事專業化的程度，是遠超過一般人、特別是超過傅大為之想像的。這是你無論採取怎樣的批判立場，都應該認知到的基本事實。台灣現在的軍備水準，毫無疑問是落後於中國的，只是因為有台灣海峽可以依仗，才抵銷了兩國之間的落差。在現代戰爭中，一萬名步槍兵也無法取代一組精良的無人機及其專業操作者；低度科技的「萬船齊發」，在反艦飛彈面前，也不會有任何「數量壓倒品質」的機會。如果有興趣，傅大為更可以去查一下美軍正在採行的「多域一體作戰」是怎樣的模式。在這樣的科技力和組織力面前，冷戰時期的軍隊簡直與羅馬兵團沒有太大的差別，更別說傅大為全文透露的戰爭想像還是二戰時期的。
因此，主張「不買武器、但要國軍盡義務」完全是知識的墮落。同時，也是道德的墮落。當你不願意投資更好的裝備，卻又要求國軍「盡義務」，這等於是拿數十萬國軍的性命開玩笑。我希望傅大為站在第一線國軍的觀點想像一下，一秒就好：如果你是步兵，你希望伴隨你作戰的是冷戰初期的老戰車，還是最新銳的M1A2t？如果你是飛官，你希望自己駕駛的是F-104還是F-16V？如果你無法想像，你可以搜尋你再三描述為人間煉獄的烏克蘭，看看烏克蘭官兵的第一手經驗。美製武器不只是戰力高，連生存性和舒適度都高。我不知道到底要多冷血，才能講出「不買武器、但要國軍盡義務」這種論點？國軍官兵的命難道不是命？
第三點的外交策略，則是可笑中的可笑。沒錯，作為知識人，我們可以無止盡去想像一個理想的世界。但如果你要談政治、談外交，就勢必要做出負責任的可行性評估。就此而言，當你說「不再進行美國的代理人戰爭，希望美國諒解」，我想請問：如果美國硬是不諒解，你要怎麼辦？拿晶片威脅他嗎？然後說「尋求東南亞與南方不結盟國家的支持」，要不要具體說一下哪些國家？菲律賓？人家已經倒向美國了，你離開美國同盟集團又要怎麼爭取他們的支持？還是你要再遠一點的：馬來西亞、印尼、印度以及非洲國家？
請攤開世界地圖，誠實地告訴我：如果中國要侵略台灣，你跳過有犄角之勢的鄰國不管，跑去跟遙遠的、不可能馳援你的國家結盟，這是哪門子的外交策略？我還沒問你這裡面有些「不結盟」國家長年受到中國資助或滲透，為什麼要幫助台灣呢。
三階段論的可笑與可惡之處還不僅於此。這可是篇層層遞進的文章呢。第二階段，傅大為這樣寫：
第二階段的第一句，終於勉為其難地說出了「反戰呼籲暫時停止」。然而，最荒謬之處在於「停戰」條件的設定。什麼叫做「國軍抵抗不成、造成大量犧牲」？很抱歉，你第一階段不買武器在先，造成大量犧牲基本上已經不可避免了。在現代軍事領域，當你有好的科技裝備、好的戰術執行，就有機會達到極大的戰損比——也就是你所設定的「避免大量犧牲」之前提。但是，你又不要買軍備，這就像是學生不交報告但還妄想拿到高分一樣。整個邏輯推導下來，從一開始你就打算要停戰，根本不曾保留「保家衛國」的選項。
如此環環相扣的論述，就算你沒有當共諜的心，實際上你已經在做共諜的工作了。
再一次，這種說法不只是知識的墮落，也是道德的墮落。請問你的「停戰」是什麼意思？要講「投降」就大方說，不要換個看似好聽的詞來詐騙，這樣你的道德責任還可以稍微少一點點。要談投降，就請你負起政治評論的基本責任，描述一下「投降之後會怎樣」的想像。你有沒有具體的方法，能夠保證「投降會比抵抗更安全」？你不斷說烏克蘭陷入戰爭泥淖，但你有沒有想過，烏克蘭也許不是愚蠢，是因為他們知道投降會付出的代價？
這就是為什麼，基本上沒有人認為你們所謂的「反戰」是持平的論述。你對美國過去的黑歷史如數家珍，卻忽視俄軍在伊爾平犯下的戰爭罪行，忽視中國在新疆、西藏、香港所犯下的罪行。如果要算帳，起碼要把雙方的歷史攤開來一起看吧？這不是一句「中國很久沒有對外發動戰爭」就可以抹過去的，中國光是殺自己人的劣跡，就已經不是「斑斑」可以形容的了，我們可能要找哪一個省份沒有殺過還比較快。
另外，我也真心建議，如果你不懂軍事、也不是真的關心烏克蘭，還是不要拿烏克蘭戰爭來消費會比較好。當你把烏克蘭描述為「陷入無止盡的戰爭泥淖」的國家時，他們正在接裝大量的西方坦克。你可能不知道坦克是做什麼的，讓我解釋一下：那是反攻用的武器，特別是在東歐這種大平原區域。也就是說，你說的「無止盡」很可能快要到盡頭了，如果你的運氣不好（也就是烏克蘭人運氣夠好），幾個月到一年之間，烏克蘭的戰場態勢就會發生很大的變化。
而讓我起心動念要寫這篇文章的，是最最荒謬的第三階段：
謝謝你有想到這個「萬一」，但我想對於新疆、西藏、香港的人民來說，這可能已經不是萬一，而是日常了。如果你的學習能力這麼低落，連以史為鑑都做不到，非得要刀架到脖子上才願意承認中國會這麼做，我只能說非常遺憾。
遺憾之餘，我也得告訴你一個殘酷的事實：如果真到了你所設定的情境，你的「保家衛國」一點用都沒有。如果國軍的建制已經殲滅，那你要用什麼方式抵抗？如果你私人有收藏個七八台飛彈發射車，那就當我整篇文章都是廢話吧。實際上可能會發生的情形是，你最多最多就是拿到槍枝這類輕武器，而且因為沒有完整的後勤補保體系，你連彈藥有多少都不能保證。然後……你要拿著這些輕武器去跟99式坦克對射嗎？
這還是物質層面，我們來談談科技史學者最愛的社會層面。你有槍，但沒有了國軍，請問你的「保家衛國」要如何形成有組織的抵抗？我們就不要求你組個十萬大軍了，就算讓你組織個幾十人的游擊隊，你有相關的經驗嗎？這可不是跟警察推擠靜坐的社運組織，是真的要拿命去拼，知道如何生存、必須能夠全心信任的一群人——在你不斷鼓吹「反戰」、拒絕買武器而害死了大批國軍、並且還讓許多台灣人民遭遇屠殺之後，請問誰還會相信你的抵抗意志，跟你一起保家衛國？
種種欠缺考量的發言，讓我深刻感受到：雖然你嘴上說保衛台灣很重要，但你並不願意真正去思考如何保衛台灣。你更在乎的，是一種世人皆醉我獨醒的清高姿態：「你們通通都骯髒，只有我願意為了道德理念去反戰。」然而，這種道德理念，在我看來恰恰是最不道德的。為了你一己的陶醉感，你押上的是千萬人的性命，包含那些你覺得骯髒，但在過去幾十年來，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保護你的人。
你當然可以侈言反戰，甚至設想「中國打來了之後再如何如何」。畢竟，要有一個好戰的魔頭，才能映照你們品行之高潔，不是嗎？在此之前，美國的存在可以滿足你們的自我陶醉。要是中國佔領台灣了，你們大可以移民出逃，以自己學術人的資本，換個地方、換個魔頭，轉而譴責中國。運氣好的話，還可以當個流亡人士，享受某種光環呢。
但是，那是你的資本、你的可能性、你的安全感之所在。我不渴求你理解那些走不了、不願走、真正愛好我們此刻的社會與生活的人，為什麼寧可做一些你眼中的骯髒事，也要保護一切我們所僅有的東西。畢竟在世界主義的左派眼中，除了道德快感，有什麼是不能失去的呢？沒有什麼社會是可惜的，一切堅固的東西都儘可以煙消雲散。
在這篇「三階段論」發表之前，我不相信你們是因為拿了中共的錢才說這些話。但在看到慘不忍睹的「三階段論」後，我倒寧可你們有拿中共的錢了。希望他們開的價格還不錯，足以償付你們一生的清譽與僅存的理性。
原文出處 朱宥勳官方網站